NEWS最新消息

2024/10/31 和救援狗的一次再生旅行 張洪淩


瑪蒂爾達
第一次聽到再生旅遊這個詞,是今年春假我在墨西哥瓦哈卡州的北部山脈(Sierra Norte)走山的時候。望文生義,我以為它不過是生態旅遊的另一種說法。上網一查,才發現兩者雖然都強調??可持續發展的旅遊方式,但著重點不同。再生旅遊是由生態旅遊演變而來,它不但強調減少旅遊對環境的負面影響,而且致力於用積極措施來修復和發展當地的自然和社會環境,形成一個再生鏈。這種旅遊方式在本世紀初就開始出現,但真正得到關注則是在新冠疫情期間。由於全球範圍的旅遊活動大幅度減少,不少野生動物回歸到它們曾經逃離的棲息地,許多自然景區的生態系統也因此得到恢復再生,全球供應鏈的受阻甚至中斷也讓人們發現了支持本地商業的重要性。這些變化促使人們重新審視旅遊的意義和方式,反思傳統旅遊模式的弊端,轉向更加可持續和有益的再生旅遊方式。2020年8月,《紐約時報》發表了旅遊從業者兼撰稿人伊萊恩·格魯薩克(Elaine Glusac)的文章:《比可持續旅遊更進一步,再生旅遊已經到來》,將再生旅遊譽為旅遊業的未來。
簡單地說,再生旅遊就是通過旅遊讓一個地方變得更好。我不確定我們的走山是否讓北部山脈變得更美好,但它給我帶來的卻是十分美好的人生體驗,幾乎是魔法般地重塑了我與自然的關係,改變了我對自然和原住民的很多觀感。據說,美好的東西都是在不經意之間發現的,用這句話來形容這次的再生旅行,實在再恰當不過。
我們的徒步旅行是通過當地一家叫Coyote Aventuras的旅遊機構安排的。因為是兒子在網上找到並預訂的活動,我對具體細節瞭解不多,以為只是一家普通的旅遊機構安排的徒步旅行。兒子問我在不在意和四條被援救的流浪狗一起走山。他這麼問是因為我是英語裡所謂的cat person – 貓人,喜歡貓勝於狗。我說當然不介意。我們在瓦哈卡呆了三天,已經留意到大街小巷有很多流浪狗,而貓卻一隻也沒有看到。兒子還上網查了查原因,答案似乎還是與貧窮有關--瓦哈卡是墨西哥最窮的三個州之一,另外,寵物絕育和給狗打疫苗的觀念也很欠缺。
我們早上八點到Coyote Aventuras的一家辦公室,與導遊和其他隊友匯合。導遊寶拉很年輕很友善,可能大學畢業不久。她告訴我們她是西班牙人,在邁阿密念的大學,主修生態學,畢業後來瓦哈卡做了導遊。正說著,一隻鼓眼睛的淡褐色小狗搖搖擺擺地從裡屋走出來,它在我們腳邊東嗅嗅,西嗅嗅,又回到寶拉身邊。寶拉介紹說它叫瑪蒂爾達,是她兩年前收養的一隻吉娃娃。雖然個頭很小,但年齡卻不小了。它的狗齡是十歲,人齡就是古稀之年了。儘管有腎臟的問題,今天它還是會跟我們一起走山。兒子問這些援救狗是不是也可以收養,寶拉說是的,這也是他們機構旅遊項目的一部分。如果遊客走山時喜歡上了某條狗,就可以跟他們辦理收養手續帶回。在Coyote Aventuras工作的導遊都收養了流浪狗,他們的老闆卡洛斯一共收養了十七條流浪狗。
不一會兒,一對陽光帥氣的年輕男女走進辦公室。男的個頭很高,一臉絡腮胡,女的膚色健康,笑容燦爛。他們介紹說他們從三藩市來,先到墨西哥城,在附近爬了一座寸草不生的火山,然後轉道瓦哈卡。我以為今天跟團的人很多,其實就我們四人。寶拉說為了把對環境的破壞減少到最少,他們規定每次走山人數不超過十個。接下來,她給我們介紹了他們的機構,我才瞭解到這不是一家普通的旅遊機構,而是一家生態和社會意識並重的企業。他們從2015年就致力於開發再生旅遊,通過提供徒步、山地自行車、文化遊覽和社會項目將人與自然和文化聯繫在一起,為常常被傳統旅遊機構和地方政府忽視的偏遠社區創造經濟資源。
我問寶拉他們的機構為什麼叫Coyote,是因為本地郊狼很多嗎?她說是不少,但郊狼一詞源於納瓦特爾語中的“coyotl”,是墨西哥中美洲神祇體系的一部分。在阿茲特克文明中,特別是在與阿茲特克神祇Huehuec?yotl(古老的郊狼)有關聯時,郊狼是具有活力、機智和狡猾的特徵,喜歡玩笑和惡作劇,同時也是適應能力和生存能力強的象徵。他們的團隊以郊狼命名,就是想提醒他們在挑戰自我、尋求個人成長空間的同時,保持謙和的精神,隨時意識到自己是在與多元的原住民文化和來自多元文化的遊客共用這片土地,通過再生旅行搭建人類與自然溝通的橋樑。

導遊寶拉
走出辦公室後,我們見到了另外三條救援狗和司機。司機顯然是當地的原住民,個頭不高但很敦實,棕色皮膚,不懂英語,話也很少,但讓人覺得親近和可以信賴。三條救援狗都很大,其中一條還是第一次走山。它們似乎都很想和瑪蒂爾達親近,但她總是避開它們,寸步不離寶拉左右。瓦哈卡城離我們要去的伊斯特佩希(Ixtepeji)森林不過四十五分鐘的車程,但因山路崎嶇多彎,我們顛簸了一個半小時。後面的半個小時裡,三條大的救援狗在車裡呆不住了,寶拉便讓它們出去跟著車跑。車開得很慢,他們在車前車後撒著歡兒奔跑。倘若它們受到岔路的誘惑,寶拉便吹一個響亮的口哨把它們召回。

和救援狗一起
車到了森林入口處停了下來。我們進了森林,在灑滿晨光的一處平地開始用早餐。寶拉和司機從麵包車後廂拿出幾種當地的早餐點心和新鮮水果,還有煮好的阿拉比卡咖啡。咖啡的香氣混雜著松林的清香,讓人覺得這真是一個美好的上午。開飯前,寶拉先給我們講了在這片森林裡走山的規則,那就是有取有給,身後不留任何垃圾。森林是有生命的,應當受到我們的尊重。在徒步旅行前,我們應該按照原住民的風俗向森林的恰內克(chaneques)獻上小禮物。“恰內克”是源自墨西哥原住民--尤其是薩波特克族--的神話傳說中的精靈或精怪,是森林和自然環境的守護者。他們有著孩童般的矮小身材,有時候會捉弄人類,使他們迷失方向或遇到其他的小麻煩,尤其是當來客沒能尊重自然環境時。寶拉發給我們每人一小袋種子,主要是玉米和豆子,讓我們找個地方撒下這些種子,以示對恰內克的尊重,並祈願它讓我們平安通過他們的領地。撒完種子後,寶拉讓我們閉上眼睛冥想。我靜不下心,偷偷睜眼瞟了四周,發現司機已陷入深度冥想,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我有些慚愧,趕緊重新閉上眼睛。等我再睜開眼睛時,司機不見了。我用眼睛四處搜索他敦實的身影,發現他在不遠處擁抱一顆松樹,嘴裡還喃喃地說著什麼。我好奇地問寶拉,寶拉說他在這片森林裡有很多老朋友,每次來他都會擁抱它們,跟它們交談。
吃完早餐,我們收拾好吃剩的食物和垃圾,放進後車廂,開始了我們的徒步旅行。這是一片以松樹和橡樹為主的雲霧森林,樹幹單薄但高聳入雲,要把頭仰到發酸才能看到樹梢。森林小徑上鋪滿了野花和蘑菇。寶拉告訴我們,伊斯特佩希森林有許多不同的小徑,適合各種級別的徒步者。我們今天要走的小徑一共十公里,難度居中,但海拔度很高,最高處達3,270米(10,560英尺)。儘管瓦哈卡州只占墨西哥總面積的5%,但它的植物物種占墨西哥全國已知植物物種的50%左右,兩棲動物種類占35%,爬行動物種類占26%,鳥類種類占63%,陸地哺乳動物種類占55%,因此它被列為國際自然保護組織的17個生物多樣性熱點之一,也是世界自然基金會全球200個生態區的一部分。有人把瓦哈卡比做中國的雲南,兩個地方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

學習當地植被
主修生態學的寶拉顯然對這片森林的植被非常熟悉。她不斷提醒我們注意某個植物,有時還會掐下一片葉子讓我們嘗嘗或者聞聞。在她的介紹下,我們嘗了野生歐芹,比人工種植的歐芹味道更濃烈,略帶辛辣,但餘味清新持久。她說野生歐芹在墨西哥料理中不如芫荽或墨西哥奧雷加諾那樣普遍,但人們有時還是會用它提味,增加傳統菜肴中的層次感。不過,她警告我們不要隨意嘗試,因為有些貌似野生歐芹的植物可能會有毒。她也用手指刮下一點松脂讓我們聞,有一種淡淡的甘甜和煙熏味,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寶拉說松脂因其抗菌和癒合屬性,在墨西哥的民間療法中常被用來治療小傷口、切口和皮膚炎症。它的煙熏香氣也被認為有祛邪和保護的作用,在宗教儀式和文化活動中經常被用作焚香。我們還看到一種色澤鮮豔的花,形狀十分獨特,花瓣似乎是向外“刷”開的,非常像一個藝術家用來繪畫的畫筆。寶拉說這種花兒叫印第安畫筆花,是一種半寄生植物,它的根與其他植物的根相連接,從宿主植物那裡吸取水分和養分,而且它的鮮豔顏色也能吸引蜂鳥和其他鳥傳粉給昆蟲,這兩種特點都有助於維持生態系統中的植物繁殖和生物的多樣性。這時,一種葉片呈白色紋路的植物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寶拉說這是奶薊,春末夏初會開紫色的小花。“奶薊?” 我驚喜地叫道。我每天早上吃的護肝片就是由奶薊做成。在這裡看到藥劑的原生模樣,不由得升出一種親切感。
海拔的高度讓我氣喘吁吁,肺部也略感不適。雖然這群登山客中我不是最年長的--瑪蒂爾達已經是古稀之年,但爬山我無疑是最吃力的。其他三條大狗常常跑得無影無蹤,瑪蒂爾達卻不斷停下來等我和寶拉。我知道它其實是在等寶拉,因為她一直陪在我身邊照顧我。雖然上氣不接下氣,我還是經常慨歎這片森林怎麼保護得如此之好。一路上除了牛糞,沒見到任何垃圾,也沒遇到別的登山客或行人,好像整座森林就只有我們一行人,空曠、靜謐而又生機盎然。寶拉說這要得益于墨西哥先進的社區森林管理模式。在北部山脈這一帶,八個偏遠的薩波特克村莊組成聯合村莊(Pueblos Mancomunados),通過一種名為貨物制度(cargo system)的傳統社區管理方式來管理社區事務,包括森林管理。這種制度強調社區成員的集體責任和無償服務。社區成員會暫時放下日常生計,在教育、宗教、健康或環境管理等領域擔任一到兩年的公職。這些公職通常是沒有薪水的,是一種對社區的服務和貢獻。在森林管理方面,社區成員可能會擔任森林監督員或其他環境保護的角色,負責監管和保護社區的自然資源,確保森林的可持續利用和保護。聯合村莊社區管理著78,000英畝的土地,它同時也是用於生態旅遊的社區公園。在這些地區,林業工作者僅在控制樹皮甲蟲爆發時砍伐樹木。薩波特克土著人在這裡居住了超過1,000年,當地居民幾十年來一直在實踐可持續的伐木。進入伊斯特佩希(Ixtepeji)森林這個生物多樣性的天堂,你能明顯感受到這種無處不在的集體關懷。
墨西哥的這種社區森林管理模式起源於上世紀70年代。在此之前,墨西哥政府通過國有企業和特許權控制了木材的商業開採。到了20世紀70、80年代,墨西哥政府開始認識到中央控制的森林管理模式的局限性,特別是在防止非法伐木和保護生物多樣性方面。這一時期,國際上也開始強調可持續發展和環境保護的重要性。因此,墨西哥政府開始嘗試新的管理模式,支援當地社區參與森林的管理。由於1910年至1920年的墨西哥革命,大約60%的國家森林面積(總計約1.04億英畝或4200萬公頃)的所有權被轉移給了當地社區。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改革者們為接管這些重要資源的人們提供了設備補貼和伐木及商業培訓。許多社區的商業木材生產由社區林業企業(CFE)協調。CFE進行木材採伐和銷售,並由法律認可的選舉產生的社區委員會管理。墨西哥的CFE是合法註冊的當地企業,擁有自己的規章、行政辦公室和市場行銷計畫。CFE為社區成員創造就業機會,獲取社區基礎設施,幫助實現經濟平等和社會穩定,並保障管理的民主化和生物的多樣性。在CFE主導的管理模式中,森林砍伐通常是經過嚴格控制和規劃的,目的是確保森林的健康和再生。這種模式強調選擇性砍伐,即只砍伐特定的樹木以促進森林的自然再生和維護生態平衡。佛羅里達國際大學環保教授David Bray研究墨西哥社區森林管理模式達三十年之久,他認為這種模式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可持續管理模式之一。當原住民和當地社區管理自己的森林並進行商業木材生產時,人類和土地都將從中受益。
在來瓦哈卡之前,我對墨西哥的看法與世人無異,一想到這個國家就會聯想到貧困、落後、暴力、毒品交易和非法移民。我甚至都把墨西哥飯排除在我的味蕾之外。當別人問我喜歡哪些國家的美食時,我總是說,“除了墨西哥飯,別的都喜歡。” 出發之前,我在聖路易斯的朋友--不管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對我的旅行祝願都是“安全旅行”。沒想到這次旅遊不僅讓我愛上了墨西哥的自然風光和文化歷史,也讓我愛上了墨西哥美食。
我對寶拉談了我的觀念轉變,她表示完全理解,來這裡的很多遊客都經歷過這麼一個過程。墨西哥確實存在著上述問題,但它也是一個豐富和複雜的國家。很多所謂的“落後”和“不發達”其實也是原住民自己選擇的結果。墨西哥的原住民長期抵制以“發展”為名對他們展開的資源掠奪,為保護他們的自然環境和傳統生活方式進行過無數次鬥爭。一個典型的事例就是2002年抵制在瓦哈卡老城區的歷史中心開麥當勞速食店。當時,瓦哈卡的藝術家、作家、知識份子和環保人士領導了一場抗議運動,成百上千的人在遊行中舉起拳頭,高呼“玉米餅,要!漢堡包,不要!” 最終瓦哈卡市議會否決了麥當勞在老城區的開店計畫?。2012年,墨西哥最具聲望的現代藝術家和公共知識份子法蘭西斯科·托萊多(Francisco Toledo)組織並參與了多次抗議活動,反對貿易協定的濫用,反對美國公司將轉基因玉米引入墨西哥,破壞了古老的本土玉米品種的完整性。2015年,托萊多在墨西哥城的Zapata地鐵站舉辦了一場反對轉基因玉米的展覽。他為此製作了許多抗議海報,其中一幅海報畫的是墨西哥19世紀受人尊重的改革者貝尼托·華雷斯(Benito Ju?rez)。他躺在八到十個玉米穗上,上面寫著“Despierta Benito!”(“醒醒,貝尼托!”)和“Y di no al ma?z transg?nico!”(“拒絕轉基因玉米!”)。這些抗議不僅在墨西哥國內引起了廣泛關注,也在國際上獲得了聲援。
寶拉還給我講述了原住民對採礦、伐木和其他形式掠奪的抵制。卡普拉爾潘德門德斯(Capul?lpam de M?ndez)是瓦哈卡州的一個??米斯特克族(Mixe)原住民社區。從2005年開始,當地原住民不滿於加拿大康提南姆(Continuum Resources)資源公司的採礦活動對其領土可能造成的環境影響,向政府提交投訴,反對在他們的領土上進行礦物勘探。2015年,該社區通過了地方自治法律,宣佈其領土為“無礦區”,成功迫使該公司取消專案並從該地區撤離,保護了他們的土地和水源。聖荷西德爾普羅格雷索(San Jos? del Progreso)的薩波特克(Zapotec)原住民社區與加拿大FSM(Fortuna Silver Mines)銀礦公司也發生了長期衝突。自2006年以來,這個社區一直反對這家公司的聖荷西(San Jos?)礦山項目,認為其開採活動對當地環境、特別是水資源造成了嚴重污染和破壞。聖荷西德爾普羅格雷索小鎮的抗議從2006年持續至今,長期的衝突甚至導致了一些社區成員的死亡和傷害 。
下山的時候,幾條大狗已經和我混得很熟了,特別是那條第一次走山的狗。他總是依偎在我身邊,用舌頭舔我的手。那時它們都在泥土裡打了不少滾,身上沾了很多泥巴。不過我並沒有嫌它們髒,不斷用手撫摸它。我感到共同的走山在我們之間形成了一條紐帶,讓我們互相親近起來。
快到山腳下的時候,麵包車在一家用原木建成的農家小館門前停下。寶拉招呼我們都下車,但讓三條大狗留在車上。此時,瑪蒂爾達已經鑽到寶拉的肚皮上,寶拉用T恤衫兜住它。此後的整個用餐時間,它都緊貼著寶拉的肚皮。晚餐菜式不多,但食材都是我們以前沒嘗過的,比如仙人掌和蟲子。我點了一碗用仙人掌片做的湯,搭配番茄、洋蔥和大蒜等食材。加州來的小夥子不斷稱讚墨西哥的蟲子如何美味,挑戰我不敢嘗試。在他的慫恿下,我點了一道炒蚱蜢。仙人掌湯有點黏滑,但味道十分鮮美。炒蚱蜢卻味道一般,以後不會再點。
分手時,我特意問了寶拉一個有教育意義的問題:作為一個喜愛旅遊的人,我們應該怎麼做才能對當地的環境和文化產生積極影響?寶拉說,無他,最重要的是增加自己再生旅遊的意識,比如選擇在可持續性旅館居住,拒絕酒店提供的客房服務,瞭解並支援當地的文化和企業,減少旅遊消費,堅持不用塑膠製品等等。同時,也讓更多的人知道再生旅遊。
於是,我寫下了這篇文章。

下山